阿Q正传⑴                鲁迅   第一章 序   我要给阿Q做正传,已经不止一两年了。但一面要做,一面又往回想,这足见 我不是一个“立言”⑵的人,因为从来不朽之笔,须传不朽之人,于是人以文传, 文以人传——究竟谁靠谁传,渐渐的不甚了然起来,而终于归接到传阿Q,仿佛思 想里有鬼似的。   然而要做这一篇速朽的文章,才下笔,便感到万分的困难了。第一是文章的名 目。孔子曰,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⑶。这原是应该极注意的。传的名目很繁多:列 传,自传,内传⑷,外传,别传,家传,小传……,而可惜都不合。“列传”么, 这一篇并非和许多阔人排在“正史”⑸里;“自传”么,我又并非就是阿Q。说是 “外传”,“内传”在那里呢?倘用“内传”,阿Q又决不是神仙。“别传”呢, 阿Q实在未曾有大总统上谕宣付国史馆立“本传”⑹——虽说英国正史上并无“博 徒列传”,而文豪迭更司⑺也做过《博徒别传》这一部书,但文豪则可,在我辈却 不可。其次是“家传”,则我既不知与阿Q是否同宗,也未曾受他子孙的拜托;或 “小传”,则阿Q又更无别的“大传”了。总而言之,这一篇也便是“本传”,但 从我的文章着想,因为文体卑下,是“引车卖浆者流”所用的话⑻,所以不敢僭称 ,便从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⑼所谓“闲话休题言归正传”这一句套话里,取出“ 正传”两个字来,作为名目,即使与古人所撰《书法正传》⑽的“正传”字面上很 相混,也顾不得了。   第二,立传的通例,开首大抵该是“某,字某,某地人也”,而我并不知道阿 Q姓什么。有一回,他似乎是姓赵,但第二日便模糊了。那是赵太爷的儿子进了秀 才的时候,锣声镗镗的报到村里来,阿Q正喝了两碗黄酒,便手舞足蹈的说,这于 他也很光采,因为他和赵太爷原来是本家,细细的排起来他还比秀才长三辈呢。其 时几个旁听人倒也肃然的有些起敬了。那知道第二天,地保便叫阿Q到赵太爷家里 去;太爷一见,满脸溅朱,喝道:   “阿Q,你这浑小子!你说我是你的本家么?”   阿Q不开口。   赵太爷愈看愈生气了,抢进几步说:“你敢胡说!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本家? 你姓赵么?”   阿Q不开口,想往后退了;赵太爷跳过去,给了他一个嘴巴。   “你怎么会姓赵!——你那里配姓赵!”   阿Q并没有抗辩他确凿姓赵,只用手摸着左颊,和地保退出去了;外面又被地 保训斥了一番,谢了地保二百文酒钱。知道的人都说阿Q太荒唐,自己去招打;他 大约未必姓赵,即使真姓赵,有赵太爷在这里,也不该如此胡说的。此后便再没有 人提起他的氏族来,所以我终于不知道阿Q究竟什么姓。   第三,我又不知道阿Q的名字是怎么写的。他活着的时候,人都叫他阿Que i,死了以后,便没有一个人再叫阿Quei了,那里还会有“著之竹帛”⑾的事 。若论“著之竹帛”,这篇文章要算第一次,所以先遇着了这第一个难关。我曾仔 细想:阿Quei,阿桂还是阿贵呢?倘使他号月亭,或者在八月间做过生日,那 一定是阿桂了;而他既没有号——也许有号,只是没有人知道他,——又未尝散过 生日征文的帖子:写作阿桂,是武断的。又倘使他有一位老兄或令弟叫阿富,那一 定是阿贵了;而他又只是一个人:写作阿贵,也没有佐证的。其余音Quei的偏 僻字样,更加凑不上了。先前,我也曾问过赵太爷的儿子茂才⑿先生,谁料博雅如 此公,竟也茫然,但据结论说,是因为陈独秀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⒀,所以国 粹沦亡,无可查考了。我的最后的手段,只有托一个同乡去查阿Q犯事的案卷,八 个月之后才有回信,说案卷里并无与阿Quei的声音相近的人。我虽不知道是真 没有,还是没有查,然而也再没有别的方法了。生怕注音字母还未通行,只好用了 “洋字”,照英国流行的拼法写他为阿Quei,略作阿Q。这近于盲从《新青年 》,自己也很抱歉,但茂才公尚且不知,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。   第四,是阿Q的籍贯了。倘他姓赵,则据现在好称郡望的老例,可以照《郡名 百家姓》⒁上的注解,说是“陇西天水人也”,但可惜这姓是不甚可靠的,因此籍 贯也就有些决不定。他虽然多住未庄,然而也常常宿在别处,不能说是未庄人,即 使说是“未庄人也”,也仍然有乖史法的。   我所聊以自慰的,是还有一个“阿”字非常正确,绝无附会假借的缺点,颇可 以就正于通人。至于其余,却都非浅学所能穿凿,只希望有“历史癖与考据癖”的 胡适之⒂先生的门人们,将来或者能够寻出许多新端绪来,但是我这《阿Q正传》 到那时却又怕早经消灭了。   以上可以算是序。   第二章 优胜记略   阿Q不独是姓名籍贯有些渺茫,连他先前的“行状”⒃也渺茫。因为未庄的人 们之于阿Q,只要他帮忙,只拿他玩笑,从来没有留心他的“行状”的。而阿Q自 己也不说,独有和别人口角的时候,间或瞪着眼睛道:   “我们先前——比你阔的多啦!你算是什么东西!”   阿Q没有家,住在未庄的土谷祠⒄里;也没有固定的职业,只给人家做短工, 割麦便割麦,舂米便舂米,撑船便撑船。工作略长久时,他也或住在临时主人的家 里,但一完就走了。所以,人们忙碌的时候,也还记起阿Q来,然而记起的是做工 ,并不是“行状”;一闲空,连阿Q都早忘却,更不必说“行状”了。只是有一回 ,有一个老头子颂扬说:“阿Q真能做!”这时阿Q赤着膊,懒洋洋的瘦伶仃的正 在他面前,别人也摸不着这话是真心还是讥笑,然而阿Q很喜欢。   阿Q又很自尊,所有未庄的居民,全不在他眼神里,甚而至于对于两位“文童 ”⒅也有以为不值一笑的神情。夫文童者,将来恐怕要变秀才者也;赵太爷钱太爷 大受居民的尊敬,除有钱之外,就因为都是文童的爹爹,而阿Q在精神上独不表格 外的崇奉,他想:我的儿子会阔得多啦!加以进了几回城,阿Q自然更自负,然而 他又很鄙薄城里人,譬如用三尺三寸宽的木板做成的凳子,未庄人叫“长凳”,他 也叫“长凳”,城里人却叫“条凳”,他想:这是错的,可笑!油煎大头鱼,未庄 都加上半寸长的葱叶,城里却加上切细的葱丝,他想:这也是错的,可笑!然而未 庄人真是不见世面的可笑的乡下人呵,他们没有见过城里的煎鱼!   阿Q“先前阔”,见识高,而且“真能做”,本来几乎是一个“完人”了,但 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。最恼人的是在他头皮上,颇有几处不知于何时的癞疮 疤。这虽然也在他身上,而看阿Q的意思,倒也似乎以为不足贵的,因为他讳说“ 癞”以及一切近于“赖”的音,后来推而广之,“光”也讳,“亮”也讳,再后来 ,连“灯”“烛”都讳了。一犯讳,不问有心与无心,阿Q便全疤通红的发起怒来 ,估量了对手,口讷的他便骂,气力小的他便打;然而不知怎么一回事,总还是阿 Q吃亏的时候多。于是他渐渐的变换了方针,大抵改为怒目而视了。   谁知道阿Q采用怒目主义之后,未庄的闲人们便愈喜欢玩笑他。一见面,他们 便假作吃惊的说:   “哙,亮起来了。”   阿Q照例的发了怒,他怒目而视了。   “原来有保险灯在这里!”他们并不怕。   阿Q没有法,只得另外想出报复的话来:   “你还不配……”这时候,又仿佛在他头上的是一种高尚的光容的癞头疮,并 非平常的癞头疮了;但上文说过,阿Q是有见识的,他立刻知道和“犯忌”有点抵 触,便不再往底下说。   闲人还不完,只撩他,于是终而至于打。阿Q在形式上打败了,被人揪住黄辫 子,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,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阿Q站了一刻,心 里想,“我总算被儿子打了,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……”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 走了。   阿Q想在心里的,后来每每说出口来,所以凡是和阿Q玩笑的人们,几乎全知 道他有这一种精神上的胜利法,此后每逢揪住他黄辫子的时候,人就先一着对他说 :   “阿Q,这不是儿子打老子,是人打畜生。自己说:人打畜生!”   阿Q两只手都捏住了自己的辫根,歪着头,说道:   “打虫豸,好不好?我是虫豸——还不放么?”   但虽然是虫豸,闲人也并不放,仍旧在就近什么地方给他碰了五六个响头,这 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以为阿Q这回可遭了瘟。然而不到十秒钟,阿Q也心 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,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,除了“自轻自贱”不 算外,余下的就是“第一个”。状元⒆不也是“第一个”么?“你算是什么东西” 呢!?   阿Q以如是等等妙法克服怨敌之后,便愉快的跑到酒店里喝几碗酒,又和别人 调笑一通,口角一通,又得了胜,愉快的回到土谷祠,放倒头睡着了。假使有钱, 他便去押牌宝⒇,一推人蹲在地面上,阿Q即汗流满面的夹在这中间,声音他最响 :   “青龙四百!”   “咳~~开~~啦!”桩家揭开盒子盖,也是汗流满面的唱。“天门啦~~角 回啦~~!人和穿堂空在那里啦~~!阿Q的铜钱拿过来~~!”   “穿堂一百——一百五十!”   阿Q的钱便在这样的歌吟之下,渐渐的输入别个汗流满面的人物的腰间。他终 于只好挤出堆外,站在后面看,替别人着急,一直到散场,然后恋恋的回到土谷祠 ,第二天,肿着眼睛去工作。   但真所谓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”①罢,阿Q不幸而赢了一回,他倒几乎失败了 。   这是未庄赛神②的晚上。这晚上照例有一台戏,戏台左近,也照例有许多的赌 摊。做戏的锣鼓,在阿Q耳朵里仿佛在十里之外;他只听得桩家的歌唱了。他赢而 又赢,铜钱变成角洋,角洋变成大洋,大洋又成了叠。他兴高采烈得非常:   “天门两块!”   他不知道谁和谁为什么打起架来了。骂声打声脚步声,昏头昏脑的一大阵,他 才爬起来,赌摊不见了,人们也不见了,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,似乎也挨了几 拳几脚似的,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。他如有所失的走进土谷祠,定一定神,知道他 的一堆洋钱不见了。赶赛会的赌摊多不是本村人,还到那里去寻根柢呢?   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!而且是他的——现在不见了!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, 总还是忽忽不乐;说自己是虫豸罢,也还是忽忽不乐: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 痛了。   但他立刻转败为胜了。他擎起右手,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,热剌 剌的有些痛;打完之后,便心平气和起来,似乎打的是自己,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 ,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,——虽然还有些热剌剌,——心满意足的得 胜的躺下了。   他睡着了。   第三章 续优胜记略   然而阿Q虽然常优胜,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,这才出了名。   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,愤愤的躺下了,后来想:“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,儿 子打老子……”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,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,便自己也渐渐 的得意起来,爬起身,唱着《小孤孀上坟》③到酒店去。这时候,他又觉得赵太爷 高人一等了。   说也奇怪,从此之后,果然大家也仿佛格外尊敬他。这在阿Q,或者以为因为 他是赵太爷的父亲,而其实也不然。未庄通例,倘如阿七打阿八,或者李四打张三 ,向来本不算口碑。一上口碑,则打的既有名,被打的也就托庇有了名。至于错在 阿Q,那自然是不必说。所以者何?就因为赵太爷是不会错的。但他既然错,为什 么大家又仿佛格外尊敬他呢?这可难解,穿凿起来说,或者因为阿Q说是赵太爷的 本家,虽然挨了打,大家也还怕有些真,总不如尊敬一些稳当。否则,也如孔庙里 的太牢④一般,虽然与猪羊一样,同是畜生,但既经圣人下箸,先儒们便不敢妄动 了。   阿Q此后倒得意了许多年。   有一年的春天,他醉醺醺的在街上走,在墙根的日光下,看见王胡在那里赤着 膊捉虱子,他忽然觉得身上也痒起来了。这王胡,又癞又胡,别人都叫他王癞胡, 阿Q却删去了一个癞字,然而非常渺视他。阿Q的意思,以为癞是不足为奇的,只 有这一部络腮胡子,实在太新奇,令人看不上眼。他于是并排坐下去了。倘是别的 闲人们,阿Q本不敢大意坐下去。但这王胡旁边,他有什么怕呢?老实说:他肯坐 下去,简直还是抬举他。   阿Q也脱下破夹袄来,翻检了一回,不知道因为新洗呢还是因为粗心,许多工 夫,只捉到三四个。他看那王胡,却是一个又一个,两个又三个,只放在嘴里毕毕 剥剥的响。   阿Q最初是失望,后来却不平了: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,自己倒反这样 少,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!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,然而竟没有,好容易才捉 到一个中的,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,狠命一咬,劈的一声,又不及王胡的响。   他癞疮疤块块通红了,将衣服摔在地上,吐一口唾沫,说:   “这毛虫!”   “癞皮狗,你骂谁?”王胡轻蔑的抬起眼来说。   阿Q近来虽然比较的受人尊敬,自己也更高傲些,但和那些打惯的闲人们见面 还胆怯,独有这回却非常武勇了。这样满脸胡子的东西,也敢出言无状么?   “谁认便骂谁!”他站起来,两手叉在腰间说。   “你的骨头痒了么?”王胡也站起来,披上衣服说。   阿Q以为他要逃了,抢进去就是一拳。这拳头还未达到身上,已经被他抓住了 ,只一拉,阿Q跄跄踉踉的跌进去,立刻又被王胡扭住了辫子,要拉到墙上照例去 碰头。   “‘君子动口不动手’!”阿Q歪着头说。   王胡似乎不是君子,并不理会,一连给他碰了五下,又用力的一推,至于阿Q 跌出六尺多远,这才满足的去了。   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,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 点,向来只被他奚落,从没有奚落他,更不必说动手了。而他现在竟动手,很意外 ,难道真如市上所说,皇帝已经停了考⑤,不要秀才和举人了,因此赵家减了威风 ,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?   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。   远远的走来了一个人,他的对头又到了。这也是阿Q最厌恶的一个人,就是钱 太爷的大儿子。他先前跑上城里去进洋学堂,不知怎么又跑到东洋去了,半年之后 他回到家里来,腿也直了,辫子也不见了,他的母亲大哭了十几场,他的老婆跳了 三回井。后来,他的母亲到处说,“这辫子是被坏人灌醉了酒剪去了。本来可以做 大官,现在只好等留长再说了。”然而阿Q不肯信,偏称他“假洋鬼子”,也叫作 “里通外国的人”,一见他,一定在肚子里暗暗的咒骂。   阿Q尤其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,是他的一条假辫子。辫子而至于假,就是没有 了做人的资格;他的老婆不跳第四回井,也不是好女人。   这“假洋鬼子”近来了。   “秃儿。驴……”阿Q历来本只在肚子里骂,没有出过声,这回因为正气忿, 因为要报仇,便不由的轻轻的说出来了。   不料这秃儿却拿着一支黄漆的棍子——就是阿Q所谓哭丧棒⑥——大蹋步走了 过来。阿Q在这刹那,便知道大约要打了,赶紧抽紧筋骨,耸了肩膀等候着,果然 ,拍的一声,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了。   “我说他!”阿Q指着近旁的一个孩子,分辩说。   拍!拍拍!   在阿Q的记忆上,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二件的屈辱。幸而拍拍的响了之后,于 他倒似乎完结了一件事,反而觉得轻松些,而且“忘却”这一件祖传的宝贝也发生 了效力,他慢慢的走,将到酒店门口,早已有些高兴了。   但对面走来了静修庵里的小尼姑。阿Q便在平时,看见伊也一定要唾骂,而况 在屈辱之后呢?他于是发生了回忆,又发生了敌忾了。   “我不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这样晦气,原来就因为见了你!”他想。   他迎上去,大声的吐一口唾沫:   “咳,呸!”   小尼姑全不睬,低了头只是走。阿Q走近伊身旁,突然伸出手去摩着伊新剃的 头皮,呆笑着,说:   “秃儿!快回去,和尚等着你……”   “你怎么动手动脚……”尼姑满脸通红的说,一面赶快走。  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。阿Q看见自己的勋业得了赏识,便愈加兴高采烈起来:   “和尚动得,我动不得?”他扭住伊的面颊。   酒店里的人大笑了。阿Q更得意,而且为了满足那些赏鉴家起见,再用力的一 拧,才放手。   他这一战,早忘却了王胡,也忘却了假洋鬼子,似乎对于今天的一切“晦气” 都报了仇;而且奇怪,又仿佛全身比拍拍的响了之后轻松,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 。   “这断子绝孙的阿Q!”远远地听得小尼姑的带哭的声音。   “哈哈哈!”阿Q十分得意的笑。   “哈哈哈!”酒店里的人也九分得意的笑。   第四章 恋爱的悲剧   有人说:有些胜利者,愿意敌手如虎,如鹰,他才感得胜利的欢喜;假使如羊 ,如小鸡,他便反觉得胜利的无聊。又有些胜利者,当克服一切之后,看见死的死 了,降的降了,“臣诚惶诚恐死罪死罪”,他于是没有了敌人,没有了对手,没有 了朋友,只有自己在上,一个,孤另另,凄凉,寂寞,便反而感到了胜利的悲哀。 然而我们的阿Q却没有这样乏,他是永远得意的:这或者也是中国精神文明冠于全 球的一个证据了。   看哪,他飘飘然的似乎要飞去了!   然而这一次的胜利,却又使他有些异样。他飘飘然的飞了大半天,飘进土谷祠 ,照例应该躺下便打鼾。谁知道这一晚,他很不容易合眼,他觉得自己的大拇指和 第二指有点古怪:仿佛比平常滑腻些。不知道是小尼姑的脸上有一点滑腻的东西粘 在他指上,还是他的指头在小尼姑脸上磨得滑腻了?……   “断子绝孙的阿Q!”   阿Q的耳朵里又听到这句话。他想:不错,应该有一个女人,断子绝孙便没有 人供一碗饭,……应该有一个女人。夫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⑦,而“若敖之鬼馁 而”⑧,也是一件人生的大哀,所以他那思想,其实是样样合于圣经贤传的,只可 惜后来有些“不能收其放心”⑨了。   “女人,女人!……”他想。   “……和尚动得……女人,女人!……女人!”他又想。   我们不能知道这晚上阿Q在什么时候才打鼾。但大约他从此总觉得指头有些滑 腻,所以他从此总有些飘飘然;“女……”他想。   即此一端,我们便可以知道女人是害人的东西。   中国的男人,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,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。商是妲己⑩闹亡 的;周是褒姒弄坏的;秦……虽然史无明文,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,大约未必十 分错;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。   阿Q本来也是正人,我们虽然不知道他曾蒙什么明师指授过,但他对于“男女 之大防”㈠却历来非常严;也很有排斥异端——如小尼姑及假洋鬼子之类——的正 气。他的学说是:凡尼姑,一定与和尚私通;一个女人在外面走,一定想引诱野男 人;一男一女在那里讲话,一定要有勾当了。为惩治他们起见,所以他往往怒目而 视,或者大声说几句“诛心”㈡话,或者在冷僻处,便从后面掷一块小石头。   谁知道他将到“而立”㈢之年,竟被小尼姑害得飘飘然了。这飘飘然的精神, 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,——所以女人真可恶,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,阿Q便 不至于被蛊,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,阿Q便也不至于被蛊了,——他五六 年前,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,但因为隔一层裤,所以此后并不 飘飘然,——而小尼姑并不然,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。   “女……”阿Q想。   他对于以为“一定想引诱野男人”的女人,时常留心看,然而伊并不对他笑。 他对于和他讲话的女人,也时常留心听,然而伊又并不提起关于什么勾当的话来。 哦,这也是女人可恶之一节:伊们全都要装“假正经”的。   这一天,阿Q在赵太爷家里舂了一天米,吃过晚饭,便坐在厨房里吸旱烟。倘 在别家,吃过晚饭本可以回去的了,但赵府上晚饭早,虽说定例不准掌灯,一吃完 便睡觉,然而偶然也有一些例外:其一,是赵大爷未进秀才的时候,准其点灯读文 章;其二,便是阿Q来做短工的时候,准其点灯舂米。因为这一条例外,所以阿Q 在动手舂米之前,还坐在厨房里吸烟旱。   吴妈,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,洗完了碗碟,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,而且和 阿Q谈闲天:   “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,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……”   “女人……吴妈……这小孤孀……”阿Q想。   “我们的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……”   “女人……”阿Q想。   阿Q放下烟管,站了起来。   “我们的少奶奶……”吴妈还唠叨说。   “我和你困觉,我和你困觉!”阿Q忽然抢上去,对伊跪下了。   一刹时中很寂然。   “阿呀!”吴妈楞了一息,突然发抖,大叫着往外跑,且跑且嚷,似乎后来带 哭了。   阿Q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,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,慢慢的站起来,仿佛觉得有 些糟。他这时确也有些忐忑了,慌张的将烟管插在裤带上,就想去舂米。蓬的一声 ,头上着了很粗的一下,他急忙回转身去,那秀才便拿了一支大竹杠站在他面前。   “你反了,……你这……”   大竹杠又向他劈下来了。阿Q两手去抱头,拍的正打在指节上,这可很有些痛 。他冲出厨房门,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。   “忘八蛋!”秀才在后面用了官话这样骂。   阿Q奔入舂米场,一个人站着,还觉得指头痛,还记得“忘八蛋”,因为这话 是未庄的乡下人从来不用,专是见过官府的阔人用的,所以格外怕,而印象也格外 深。但这时,他那“女……”的思想却也没有了。而且打骂之后,似乎一件事也已 经收束,倒反觉得一无挂碍似的,便动手去舂米。舂了一会,他热起来了,又歇了 手脱衣服。   脱下衣服的时候,他听得外面很热闹,阿Q生平本来最爱看热闹,便即寻声走 出去了。寻声渐渐的寻到赵太爷的内院里,虽然在昏黄中,却辨得出许多人,赵府 一家连两日不吃饭的太太也在内,还有间壁的邹七嫂,真正本家的赵白眼,赵司晨 。   少奶奶正拖着吴妈走出下房来,一面说:   “你到外面来,……不要躲在自己房里想……”   “谁不知道你正经,……短见是万万寻不得的。”邹七嫂也从旁说。   吴妈只是哭,夹些话,却不甚听得分明。   阿Q想:“哼,有趣,这小孤孀不知道闹着什么玩意儿了?”他想打听,走近 赵司晨的身边。这时他猛然间看见赵大爷向他奔来,而且手里捏着一支大竹杠。他 看见这一支大竹杠,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,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。他 翻身便走,想逃回舂米场,不图这支竹杠阻了他的去路,于是他又翻身便走,自然 而然的走出后门,不多工夫,已在土谷祠内了。   阿Q坐了一会,皮肤有些起粟,他觉得冷了,因为虽在春季,而夜间颇有余寒 ,尚不宜于赤膊。他也记得布衫留在赵家,但倘若去取,又深怕秀才的竹杠。然而 地保进来了。   “阿Q,你的妈妈的!你连赵家的用人都调戏起来,简直是造反。害得我晚上 没有觉睡,你的妈妈的!……”   如是云云的教训了一通,阿Q自然没有话。临末,因为在晚上,应该送地保加 倍酒钱四百文,阿Q正没有现钱,便用一顶毡帽做抵押,并且订定了五条件:   一 明天用红烛——要一斤重的——一对,香一封,到赵府上去赔罪。   二 赵府上请道士祓除缢鬼,费用由阿Q负担。   三 阿Q从此不准踏进赵府的门槛。   四 吴妈此后倘有不测,惟阿Q是问。   五 阿Q不准再去索取工钱和布衫。   阿Q自然都答应了,可惜没有钱。幸而已经春天,棉被可以无用,便质了二千 大钱,履行条约。赤膊磕头之后,居然还剩几文,他也不再赎毡帽,统统喝了酒了 。但赵家也并不烧香点烛,因为太太拜佛的时候可以用,留着了。那破布衫是大半 做了少奶奶八月间生下来的孩子的衬尿布,那小半破烂的便都做了吴妈的鞋底。   第五章 生计问题   阿Q礼毕之后,仍旧回到土谷祠,太阳下去了,渐渐觉得世上有些古怪。他仔 细一想,终于省悟过来:其原因盖在自己的赤膊。他记得破夹袄还在,便披在身上 ,躺倒了,待张开眼睛,原来太阳又已经照在西墙上头了。他坐起身,一面说道, “妈妈的……”   他起来之后,也仍旧在街上逛,虽然不比赤膊之有切肤之痛,却又渐渐的觉得 世上有些古怪了。仿佛从这一天起,未庄的女人们忽然都怕了羞,伊们一见阿Q走 来,便个个躲进门里去。甚而至于将近五十岁的邹七嫂,也跟着别人乱钻,而且将 十一的女儿都叫进去了。阿Q很以为奇,而且想:“这些东西忽然都学起小姐模样 来了。这娼妇们……”   但他更觉得世上有些古怪,却是许多日以后的事。其一,酒店不肯赊欠了;其 二,管土谷祠的老头子说些废话,似乎叫他走;其三,他虽然记不清多少日,但确 乎有许多日,没有一个人来叫他做短工。酒店不赊,熬着也罢了;老头子催他走, 噜苏一通也就算了;只是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,却使阿Q肚子饿:这委实是一件非 常“妈妈的”的事情。   阿Q忍不下去了,他只好到老主顾的家里去探问,——但独不许踏进赵府的门 槛,——然而情形也异样:一定走出一个男人来,现了十分烦厌的相貌,像回复乞 丐一般的摇手道:   “没有没有!你出去!”   阿Q愈觉得稀奇了。他想,这些人家向来少不了要帮忙,不至于现在忽然都无 事,这总该有些蹊跷在里面了。他留心打听,才知道他们有事都去叫小Don㈣。 这小D,是一个穷小子,又瘦又乏,在阿Q的眼睛里,位置是在王胡之下的,谁料 这小子竟谋了他的饭碗去。所以阿Q这一气,更与平常不同,当气愤愤的走着的时 候,忽然将手一扬,唱道:   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!㈤……”   几天之后,他竟在钱府的照壁前遇见了小D。“仇人相见分外眼明”,阿Q便 迎上去,小D也站住了。   “畜生!”阿Q怒目而视的说,嘴角上飞出唾沫来。   “我是虫豸,好么?……”小D说。   这谦逊反使阿Q更加愤怒起来,但他手里没有钢鞭,于是只得扑上去,伸手去 拔小D的辫子。小D一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,一手也来拔阿Q的辫子,阿Q便也将 空着的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辫根。从先前的阿Q看来,,小D本来是不足齿数的, 但他近来挨了饿,又瘦又乏已经不下于小D,所以便成了势均力敌的现象,四只手 拔着两颗头,都弯了腰,在钱家粉墙上映出一个蓝色的虹形,至于半点钟之久了。   “好了,好了!”看的人们说,大约是解劝的。   “好,好!”看的人们说,不知道是解劝,是颂扬,还是煽动。   然而他们都不听。阿Q进三步,小D便退三步,都站着;小D进三步,阿Q便 退三步,又都站着。大约半点钟,——未庄少有自鸣钟,所以很难说,或者二十分 ,——他们的头发里便都冒烟,额上便都流汗,阿Q的手放松了,在同一瞬间,小 D的手也正放松了,同时直起,同时退开,都挤出人丛去。   “记着罢,妈妈的……”阿Q回过头去说。   “妈妈的,记着罢……”小D也回过头来说。   这一场“龙虎斗”似乎并无胜败,也不知道看的人可满足,都没有发什么议论 ,而阿Q却仍然没有人来叫他做短工。   有一日很温和,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,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,但这还可担 当,第一倒是肚子饿。棉被,毡帽,布衫,早已没有了,其次就卖了棉袄;现在有 裤子,却万不可脱的;有破夹袄,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,决定卖不出钱。他早想 在路上拾得一注钱,但至今还没有见;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,慌张 的四顾,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。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。   他在路上走着要“求食”,看见熟识的酒店,看见熟识的馒头,但他都走过了 ,不但没有暂停,而且并不想要。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;他求的是什么东西, 他自己不知道。   未庄本不是大村镇,不多时便走尽了。村外多是水田,满眼是新秧的嫩绿,夹 着几个圆形的活动的黑点,便是耕田的农夫。阿Q并不赏鉴这田家乐,却只是走, 因为他直觉的知道这与他的“求食”之道是很辽远的。但他终于走到静修庵的墙外 了。   庵周围也是水田,粉墙突出在新绿里,后面的低土墙里是菜园。阿Q迟疑了一 会,四面一看,并没有人。他便爬上这矮墙去,扯着何首乌藤,但泥土仍然簌簌的 掉,阿Q的脚也索索的抖;终于攀着桑树枝,跳到里面了。里面真是郁郁葱葱,但 似乎并没有黄酒馒头,以及此外可吃的之类。靠西墙是竹丛,下面许多笋,只可惜 都是并未煮熟的,还有油菜早经结子,芥菜已将开花,小白菜也很老了。   阿Q仿佛文童落第似的觉得很冤屈,他慢慢走近园门去,忽而非常惊喜了,这 分明是一畦老萝卜。他于是蹲下便拔,而门口突然伸出一个很圆的头来,又即缩回 去了,这分明是小尼姑。小尼姑之流是阿Q本来视若草芥的,但世事须“退一步想 ”,所以他便赶紧拔起四个萝卜,拧下青叶,兜在大襟里。然而老尼姑已经出来了 。   “阿弥陀佛,阿Q,你怎么跳进园里来偷萝卜!……阿呀,罪过呵,阿唷,阿 弥陀佛!……”   “我什么时候跳进你的园里来偷萝卜?”阿Q且看且走的说。   “现在……这不是?”老尼姑指着他的衣兜。   “这是你的?你能叫得他答应你么?你……”   阿Q没有说完话,拔步便跑;追来的是一匹很肥大的黑狗。这本来在前门的, 不知怎的到后园来了。黑狗哼而且追,已经要咬着阿Q的腿,幸而从衣兜里落下一 个萝卜来,那狗给一吓,略略一停,阿Q已经爬上桑树,跨到土墙,连人和萝卜都 滚出墙外面了。只剩着黑狗还在对着桑树嗥,老尼姑念着佛。   阿Q怕尼姑又放出黑狗来,拾起萝卜便走,沿路又捡了几块小石头,但黑狗却 并不再现。阿Q于是抛了石块,一面走一面吃,而且想道,这里也没有什么东西寻 ,不如进城去……   待三个萝卜吃完时,他已经打定了进城的主意了。   第六章 从中兴到末路   在未庄再看见阿Q出现的时候,是刚过了这年的中秋。人们都惊异,说是阿Q 回来了,于是又回上去想道,他先前那里去了呢?阿Q前几回的上城,大抵早就兴 高采烈的对人说,但这一次却并不,所以也没有一个人留心到。他或者也曾告诉过 管土谷祠的老头子,然而未庄老例,只有赵太爷钱太爷和秀才大爷上城才算一件事 。假洋鬼子尚且不足数,何况是阿Q:因此老头子也就不替他宣传,而未庄的社会 上也就无从知道了。   但阿Q这回的回来,却与先前大不同,确乎很值得惊异。天色将黑,他睡眼蒙 胧的在酒店门前出现了,他走近柜台,从腰间伸出手来,满把是银的和铜的,在柜 上一扔说,“现钱!打酒来!”穿的是新夹袄,看去腰间还挂着一个大搭连,沉钿 钿的将裤带坠成了很弯很弯的弧线。未庄老例,看见略有些醒目的人物,是与其慢 也宁敬的,现在虽然明知道是阿Q,但因为和破夹袄的阿Q有些两样了,古人云, “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”㈥,所以堂倌,掌柜,酒客,路人,便自然显出一种凝 而且敬的形态来。掌柜既先之以点头,又继之以谈话:   “豁,阿Q,你回来了!”   “回来了。”   “发财发财,你是——在……”   “上城去了!”   这一件新闻,第二天便传遍了全未庄。人人都愿意知道现钱和新夹袄的阿Q的 中兴史,所以在酒店里,茶馆里,庙檐下,便渐渐的探听出来了。这结果,是阿Q 得了新敬畏。   据阿Q说,他是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肃然了。这老爷本姓 白,但因为合城里只有他一个举人,所以不必再冠姓,说起举人来就是他。这也不 独在未庄是如此,便是一百里方圆之内也都如此,人们几乎多以为他的姓名就叫举 人老爷的了。在这人的府上帮忙,那当然是可敬的。但据阿Q又说,他却不高兴再 帮忙了,因为这举人老爷实在太“妈妈的”了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, 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,而不帮忙是可惜的。   据阿Q说,他的回来,似乎也由于不满意城里人,这就在他们将长凳称为条凳 ,而且煎鱼用葱丝,加以最近观察所得的缺点,是女人的走路也扭得不很好。然而 也偶有大可佩服的地方,即如未庄的乡下人不过打三十二张的竹牌㈦,只有假洋鬼 子能够叉“麻酱”,城里却连小乌龟子都叉得精熟的。什么假洋鬼子,只要放在城 里的十几岁的小乌龟子的手里,也就立刻是“小鬼见阎王”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赧 然了。   “你们可看见过杀头么?”阿Q说,“咳,好看。杀革命党。唉,好看好看, ……”他摇摇头,将唾沫飞在正对面的赵司晨的脸上。这一节,听的人都凛然了。 但阿Q又四面一看,忽然扬起右手,照着伸长脖子听得出神的王胡的后项窝上直劈 下去道:   “嚓!”   王胡惊得一跳,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,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 。从此王胡瘟头瘟脑的许多日,并且再不敢走近阿Q的身边;别的人也一样。   阿Q这时在未庄人眼睛里的地位,虽不敢说超过赵太爷,但谓之差不多,大约 也就没有什么语病的了。   然而不多久,这阿Q的大名忽又传遍了未庄的闺中。虽然未庄只有钱赵两姓是 大屋,此外十之九都是浅闺,但闺中究竟是闺中,所以也算得一件神异。女人们见 面时一定说,邹七嫂在阿Q那里买了一条蓝绸裙,旧固然是旧的,但只化了九角钱 。还有赵白眼的母亲,——一说是赵司晨的母亲,待考,——也买了一件孩子穿的 大红洋纱衫,七成新,只用三百大钱九二串㈧。于是伊们都眼巴巴的想见阿Q,缺 绸裙的想问他买绸裙,要洋纱衫的想问他买洋纱衫,不但见了不逃避,有时阿Q已 经走过了,也还要追上去叫住他,问道:   “阿Q,你还有绸裙么?没有?纱衫也要的,有罢?”   后来这终于从浅闺传进深闺里去了。因为邹七嫂得意之余,将伊的绸裙请赵太 太去鉴赏,赵太太又告诉了赵太爷而且着实恭维了一番。赵太爷便在晚饭桌上,和 秀才大爷讨论,以为阿Q实在有些古怪,我们门窗应该小心些;但他的东西,不知 道可还有什么可买,也许有点好东西罢。加以赵太太也正想买一件价廉物美的皮背 心。于是家族决议,便托邹七嫂即刻去寻阿Q,而且为此新辟了第三种的例外:这 晚上也姑且特准点油灯。   油灯干了不少了,阿Q还不到。赵府的全眷都很焦急,打着呵欠,或恨阿Q太 飘忽,或怨邹七嫂不上紧。赵太太还怕他因为春天的条件不敢来,而赵太爷以为不 足虑:因为这是“我”去叫他的。果然,到底赵太爷有见识,阿Q终于跟着邹七嫂 进来了。   “他只说没有没有,我说你自己当面说去,他还要说,我说……”邹七嫂气喘 吁吁的走着说。   “太爷!”阿Q似笑非笑的叫了一声,在檐下站住了。   “阿Q,听说你在外面发财,”赵太爷踱开去,眼睛打量着他的全身,一面说 。“那很好,那很好的。这个,……听说你有些旧东西,……可以都拿来看一看, ……这也并不是别的,因为我倒要……”   “我对邹七嫂说过了。都完了。”   “完了?”赵太爷不觉失声的说,“那里会完得这样快呢?”   “那是朋友的,本来不多。他们买了些,……”   “总该还有一点罢。”   “现在,只剩了一张门幕了。”   “就拿门幕来看看罢。”赵太太慌忙说。   “那么,明天拿来就是,”赵太爷却不甚热心了。“阿Q,你以后有什么东西 的时候,你尽先送来给我们看,……”   “价钱决不会比别家出得少!”秀才说。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脸,看他感动 了没有。   “我要一件皮背心。”赵太太说。   阿Q虽然答应着,却懒洋洋的出去了,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。这使赵太爷 很失望,气愤而且担心,至于停止了打呵欠。秀才对于阿Q的态度也很不平,于是 说,这忘八蛋要提防,或者不如吩咐地保,不许他住在未庄。但赵太爷以为不然, 说这也怕要结怨,况且做这路生意的大概是“老鹰不吃窝下食”,本村倒不必担心 的;只要自己夜里警醒点就是了。秀才听了这“庭训”㈨,非常之以为然,便即刻 撤消了驱逐阿Q的提议,而且叮嘱邹七嫂,请伊千万不要向人提起这一段话。   但第二日,邹七嫂便将那蓝裙去染了皂,又将阿Q可疑之点传扬出去了,可是 确没有提起秀才要驱逐他这一节。然而这已经于阿Q很不利。最先,地保寻上门了 ,取了他的门幕去,阿Q说是赵太太要看的,而地保也不还并且要议定每月的孝敬 钱。其次,是村人对于他的敬畏忽而变相了,虽然还不敢来放肆,却很有远避的神 情,而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来“嚓”的时候又不同,颇混着“敬而远之”的分子了 。   只有一班闲人们却还要寻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细。阿Q也并不讳饰,傲然的 说出他的经验来。从此他们才知道,他不过是一个小脚色,不但不能上墙,并且不 能进洞,只站在洞外接东西。有一夜,他刚才接到一个包,正手再进去,不一会, 只听得里面大嚷起来,他便赶紧跑,连夜爬出城,逃回未庄来了,从此不敢再去做 。然而这故事却于阿Q更不利,村人对于阿Q的“敬而远之”者,本因为怕结怨, 谁料他不过是一个不敢再偷的偷儿呢?这实在是“斯亦不足畏也矣”㈩。   第七章 革命   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(⒈)——即阿Q将搭连卖给赵白眼的这一天——三更四 点,有一只大乌篷船到了赵府上的河埠头。这船从黑□□【音“需”,字形以“戊 ”替“魅”之“末”】中荡来,乡下人睡得熟,都没有知道;出去时将近黎明,却 很有几个看见的了。据探头探脑的调查来的结果,知道那竟是举人老爷的船!   那船便将大不安载给了未庄,不到正午,全村的人心就很动摇。船的使命,赵 家本来是很秘密的,但茶坊酒肆里却都说,革命党要进城,举人老爷到我们乡下来 逃难了。惟有邹七嫂不以为然,说那不过是几口破衣箱,举人老爷想来寄存的,却 已被赵太爷回复转去。其实举人老爷和赵秀才素不相能,在理本不能有“共患难” 的情谊,况且邹七嫂又和赵家是邻居,见闻较为切近,所以大概该是伊对的。   然而谣言很旺盛,说举人老爷虽然似乎没有亲到,却有一封长信,和赵家排了 “转折亲”。赵太爷肚里一轮,觉得于他总不会有坏处,便将箱子留下了,现就塞 在太太的床底下。至于革命党,有的说是便在这一夜进了城,个个白盔白甲:穿着 崇正皇帝的素(⒉)。   阿Q的耳朵里,本来早听到过革命党这一句话,今年又亲眼见过杀掉革命党。 但他有一种不知从那里来的意见,以为革命党便是造反,造反便是与他为难,所以 一向是“深恶而痛绝之”的。殊不料这却使百里闻名的举人老爷有这样怕,于是他 未免也有些“神往”了,况且未庄的一群鸟男女的慌张的神情,也使阿Q更快意。   “革命也好罢,”阿Q想,“革这伙妈妈的命,太可恶!太可恨!……便是我 ,也要投降革命党了。”   阿Q近来用度窘,大约略略有些不平;加以午间喝了两碗空肚酒,愈加醉得快 ,一面想一面走,便又飘飘然起来。不知怎么一来,忽而似乎革命党便是自己,未 庄人却都是他的俘虏了。他得意之余,禁不住大声的嚷道:   “造反了!造反了!”   未庄人都用了惊惧的眼光对他看。这一种可怜的眼光,是阿Q从来没有见过的 ,一见之下,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里喝了雪水。他更加高兴的走而且喊道:   “好,……我要什么就是什么,我欢喜谁就是谁。   得得,锵锵!   悔不该,酒醉错斩了郑贤弟,   悔不该,呀呀呀……   得得,锵锵,得,锵令锵!  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……”   赵府上的两位男人和两个真本家,也正站在大门口论革命。阿Q没有见,昂了 头直唱过去。   “得得,……”   “老Q,”赵太爷怯怯的迎着低声的叫。   “锵锵,”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会和“老”字联结起来,以为是一句别的话, 与己无干,只是唱。“得,锵,锵令锵,锵!”   “老Q。”   “悔不该……”   “阿Q!”秀才只得直呼其名了。   阿Q这才站住,歪着头问道,“什么?”   “老Q,……现在……”赵太爷却又没有话,“现在……发财么?”   “发财?自然。要什么就是什么……”   “阿……Q哥,像我们这样穷朋友是不要紧的……”赵白眼惴惴的说,似乎想 探革命党的口风。   “穷朋友?你总比我有钱。”阿Q说着自去了。   大家都怃然,没有话。赵太爷父子回家,晚上商量到点灯。赵白眼回家,便从 腰间扯下搭连来,交给他女人藏在箱底里。  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,回到土谷祠,酒已经醒透了。这晚上,管祠的老头子 也意外的和气,请他喝茶;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,吃完之后,又要了一支点过的 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,点起来,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。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 ,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,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:   “造反?有趣,……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,都拿着板刀,钢鞭,炸弹, 洋炮,三尖两刃刀,钩镰枪,走过土谷祠,叫道,‘阿Q!同去同去!’于是一同 去。……   “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,跪下叫道,‘阿Q,饶命!’谁听他!第 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,还有秀才,还有假洋鬼子,……留几条么?王胡本来 还可留,但也不要了。……   “东西,……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:元宝,洋钱,洋纱衫,……秀才娘子的一 张宁式床(⒊)先搬到土谷祠,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,——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 。自己是不动手的了,叫小D来搬,要搬得快,搬得不快打嘴巴。……   “赵司晨的妹子真丑。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。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 子的男人睡觉,吓,不是好东西!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。……吴妈长久不见 了,不知道在那里,——可惜脚太大。”   阿Q没有想得十分停当,已经发了鼾声,四两烛还只点去了小半寸,红焰焰的 光照着他张开的嘴。   “荷荷!”阿Q忽而大叫起来,抬了头仓皇的四顾,待到看见四两烛,却又倒 头睡去了。   第二天他起得很迟,走出街上看时,样样都照旧。他也仍然肚饿,他想着,想 不起什么来;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,慢慢的跨开步,有意无意的走到静修庵。   庵和春天时节一样静,白的墙壁和漆黑的门。他想了一想,前去打门,一只狗 在里面叫。他急急拾了几块断砖,再上去较为用力的打,打到黑门上生出许多麻点 的时候,才听得有人来开门。   阿Q连忙捏好砖头,摆开马步,准备和黑狗来开战。但庵门只开了一条缝,并 无黑狗从中冲出,望进去只有一个老尼姑。   “你又来什么事?”伊大吃一惊的说。   “革命了……你知道?……”阿Q说得很含胡。   “革命革命,革过一革的,……你们要革得我们怎么样呢?”老尼姑两眼通红 的说。   “什么?……”阿Q诧异了。   “你不知道,他们已经来革过了!”   “谁?……”阿Q更其诧异了。   “那秀才和洋鬼子!”   阿Q很出意外,不由的一错愕;老尼姑见他失了锐气,便飞速的关了门,阿Q 再推时,牢不可开,再打时,没有回答了。   那还是上午的事。赵秀才消息灵,一知道革命党已在夜间进城,便将辫子盘在 顶上,一早去拜访那历来也不相能的钱洋鬼子。这是“咸与维新”(⒋)的时候了 ,所以他们便谈得很投机,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志,也相约去革命。他们想而又 想,才想出静修庵里有一块“皇帝万岁万万岁”的龙牌,是应该赶紧革掉的,于是 又立刻同到庵里去革命。因为老尼姑来阻挡,说了三句话,他们便将伊当作满政府 ,在头上很给了不少的棍子和栗凿。尼姑待他们走后,定了神来检点,龙牌固然已 经碎在地上了,而且又不见了观音娘娘座前的一个宣德炉(⒌)。   这事阿Q后来才知道。他颇悔自己睡着,但也深怪他们不来招呼他。他又退一 步想道:   “难道他们还没有知道我已经投降了革命党么?”   第八章 不准革命   未庄的人心日见其安静了。据传来的消息,知道革命党虽然进了城,倒还没有 什么大异样。知县大老爷还是原官,不过改称了什么,而且举人老爷也做了什么— —这些名目,未庄人都说不明白——官,带兵的也还是先前的老把总(⒍)。只有 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几个不好的革命党夹在里面捣乱,第二天便动手剪辫子,听说 那邻村的航船七斤便着了道儿,弄得不像人样子了。但这却还不算大恐怖,因为未 庄人本来少上城,即使偶有想进城的,也就立刻变了计,碰不着这危险。阿Q本也 想进城去寻他的老朋友,一得这消息,也只得作罢了。   但未庄也不能说是无改革。几天之后,将辫子盘在顶上的逐渐增加起来了,早 经说过,最先自然是茂才公,其次便是赵司晨和赵白眼,后来是阿Q。倘在夏天, 大家将辫子盘在头顶上或者打一个结,本不算什么稀奇事,但现在是暮秋,所以这 “秋行夏令”的情形,在盘辫家不能不说是万分的英断,而在未庄也不能说无关于 改革了。   赵司晨脑后空荡荡的走来,看见的人大嚷说,   “豁,革命党来了!”   阿Q听到了很羡慕。他虽然早知道秀才盘辫的大新闻,但总没有想到自己可以 照样做,现在看见赵司晨也如此,才有了学样的意思,定下实行的决心。他用一支 竹筷将辫子盘在头顶上,迟疑多时,这才放胆的走去。   他在街上走,人也看他,然而不说什么话,阿Q当初很不快,后来便很不平。 他近来很容易闹脾气了;其实他的生活,倒也并不比造反之前反艰难,人见他也客 气,店铺也不说要现钱。而阿Q总觉得自己太失意:既然革了命,不应该只是这样 的。况且有一回看见小D,愈使他气破肚皮了。   小D也将辫子盘在头顶上了,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。阿Q万料不到他也敢这 样做,自己也决不准他这样做!小D是什么东西呢?他很想即刻揪住他,拗断他的 竹筷,放下他的辫子,并且批他几个嘴巴,聊且惩罚他忘了生辰八字,也敢来做革 命党的罪。但他终于饶放了,单是怒目而视的吐一口唾沫道“呸!”   这几日里,进城去的只有一个假洋鬼子。赵秀才本也想靠着寄存箱子的渊源, 亲身去拜访举人老爷的,但因为有剪辫的危险,所以也中止了。他写了一封“黄伞 格”(⒎)的信,托假洋鬼子带上城,而且托他给自己绍介绍介,去进自由党。假 洋鬼子回来时,向秀才讨还了四块洋钱,秀才便有一块银桃子挂在大襟上了;未庄 人都惊服,说这是柿油党的顶子(⒏),抵得一个翰林(⒐);赵太爷因此也骤然 大阔,远过于他儿子初隽秀才的时候,所以目空一切,见了阿Q,也就很有些不放 在眼里了。   阿Q正在不平,又时时刻刻感着冷落,一听得这银桃子的传说,他立即悟出自 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:要革命,单说投降,是不行的;盘上辫子,也不行的;第 一着仍然要和革命党去结识。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党只有两个,城里的一个早已“ 嚓”的杀掉了,现在只剩了一个假洋鬼子。他除却赶紧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,再 没有别的道路了。   钱府的大门正开着,阿Q便怯怯的□【音“壁”,字形上“辟”下“足”;瘸 行之意】进去。他一到里面,很吃了惊,只见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,一身乌 黑的大约是洋衣,身上也挂着一块银桃子,手里是阿Q曾经领教过的棍子,已经留 到一尺多长的辫子都拆开了披在肩背上,蓬头散发的像一个刘海仙(⒑)。对面挺 直的站着赵白眼和三个闲人,正在必恭必敬的听说话。   阿Q轻轻的走近了,站在赵白眼的背后,心里想招呼,却不知道怎么说才好: 叫他假洋鬼子固然是不行的了,洋人也不妥,革命党也不妥,或者就应该叫洋先生 了罢。   洋先生却没有见他,因为白着眼睛讲得正起劲:   “我是性急的,所以我们见面,我总是说:洪哥(⒒)!我们动手罢!他却总 说道No!——这是洋话,你们不懂的。否则早已成功了。然而这正是他做事小心 的地方。他再三再四的请我上湖北,我还没有肯。谁愿意在这小县城里做事情。… …”   “唔,……这个……”阿Q候他略停,终于用十二分的勇气开口了,但不知道 因为什么,又并不叫他洋先生。   听着说话的四个人都吃惊的回顾他。洋先生也才看见:   “什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   “出去!”   “我要投……”   “滚出去!”洋先生扬起哭丧棒来了。   赵白眼和闲人们便都吆喝道:“先生叫你滚出去,你还不听么!”   阿Q将手向头上一遮,不自觉的逃出门外;洋先生倒也没有追。他快跑了六十 多步,这才慢慢的走,于是心里便涌起了忧愁:洋先生不准他革命,他再没有别的 路;从此决不能望有白盔白甲的人来叫他,他所有的抱负,志向,希望,前程,全 被一笔勾销了。至于闲人们传扬开去,给小D王胡等辈笑话,倒是还在其次的事。   他似乎从来没有经验过这样的无聊。他对于自己的盘辫子,仿佛也觉得无意味 ,要侮蔑;为报仇起见,很想立刻放下辫子来,但也没有竟放。他游到夜间,赊了 两碗酒,喝下肚去,渐渐的高兴起来了,思想里才又出现白盔白甲的碎片。   有一天,他照例的混到夜深,待酒店要关门,才踱回土谷祠去。   拍,吧~~!   他忽而听得一种异样的声音,又不是爆竹。阿Q本来是爱看热闹,爱管闲事的 ,便在暗中直寻过去。似乎前面有些脚步声;他正听,猛然间一个人从对面逃来了 。阿Q一看见,便赶紧翻身跟着逃。那人转弯,阿Q也转弯,那人站住了,阿Q也 站住。他看后面并无什么,看那人便是小D。   “什么?”阿Q不平起来了。   “赵……赵家遭抢了!”小D气喘吁吁的说。   阿Q的心怦怦的跳了。小D说了便走;阿Q却逃而又停的两三回。但他究竟是 做过“这路生意”,格外胆大,于是□【上“辟”下“足”】出路角,仔细的听, 似乎有些嚷嚷,又仔细的看,似乎许多白盔白甲的人,络绎的将箱子抬出了,器具 抬出了,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,但是不分明,他还想上前,两只脚却没有动 。   这一夜没有月,未庄在黑暗里很寂静,寂静到像羲皇(⒓)时候一般太平。阿 Q站着看到自己发烦,也似乎还是先前一样,在那里来来往往的搬,箱子抬出了, 器具抬出了,秀才娘子的宁式床也抬出了,……抬得他自己有些不信他的眼睛了。 但他决计不再上前,却回到自己的祠里去了。   土谷祠里更漆黑;他关好大门,摸进自己的屋子里。他躺了好一会,这才定了 神,而且发出关于自己的思想来:白盔白甲的人明明到了,并不来打招呼,搬了许 多好东西,又没有自己的份,——这全是假洋鬼子可恶,不准我造反,否则,这次 何至于没有我的份呢?阿Q越想越气,终于禁不住满心痛恨起来,毒毒的点一点头 :“不准我造反,只准你造反?妈妈的假洋鬼子,——好,你造反!造反是杀头的 罪名呵,我总要告一状,看你抓进县里去杀头,——满门抄斩,——嚓!嚓!”   第九章 大团圆   赵家遭抢之后,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,阿Q也很快意而且恐慌。但四天 之后,阿Q在半夜里忽被抓进县城里去了。那时恰是暗夜,一队兵,一队团丁,一 队警察,五个侦探,悄悄地到了未庄,乘昏暗围住土谷祠,正对门架好机关枪;然 而阿Q不冲出。许多时没有动静,把总焦急起来了,悬了二十千的赏,才有两个团 丁冒了险,逾垣进去,里应外合,一拥而入,将阿Q抓出来;直待擒出祠外面的机 关枪左近,他才有些清醒了。   到进城,已经是正午,阿Q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,转了五六个弯,便推在 一间小屋里。他刚刚一跄踉,那用整株的木料做成的栅栏门便跟着他的脚跟阖上了 ,其余的三面都是墙壁,仔细看时,屋角上还有两个人。   阿Q虽然有些忐忑,却并不很苦闷,因为他那土谷祠里的卧室,也并没有比这 间屋子更高明。那两个也仿佛是乡下人,渐渐和他兜搭起来了,一个说是举人老爷 要追他祖父欠下来的陈租,一个不知道为了什么事。他们问阿Q,阿Q爽利的答道 ,“因为我想造反。”   他下半天便又被抓出栅栏门去了,到得大堂,上面坐着一个满头剃得精光的老 头子。阿Q疑心他是和尚,但看见下面站着一排兵,两旁又站着十几个长衫人物, 也有满头剃得精光像这老头子的,也有将一尺来长的头发披在背后像那假洋鬼子的 ,都是一脸横肉,怒目而视的看他;他便知道这人一定有些来历,膝关节立刻自然 而然的宽松,便跪了下去了。   “站着说!不要跪!”长衫人物都吆喝说。   阿Q虽然似乎懂得,但总觉得站不住,身不由己的蹲了下去,而且终于趁势改 为跪下了。   “奴隶性!……”长衫人物又鄙夷似的说,但也没有叫他起来。   “你从实招来罢,免得吃苦。我早都知道了。招了可以放你。”那光头的老头 子看定了阿Q的脸,沉静的清楚的说。   “招罢!”长衫人物也大声说。   “我本来要……来投……”阿Q胡里胡涂的想了一通,这才断断续续的说。   “那么,为什么不来的呢?”老头子和气的问。   “假洋鬼子不准我!”   “胡说!此刻说,也迟了。现在你的同党在那里?”   “什么?……”   “那一晚打劫赵家的一伙人。”   “他们没有来叫我。他们自己搬走了。”阿Q提起来便愤愤。   “走到那里去了呢?说出来便放你了。”老头子更和气了。   “我不知道,……他们没有来叫我……”   然而老头子使了一个眼色,阿Q便又被抓进栅栏门里了。他第二次抓出栅栏门 ,是第二天的上午。   大堂的情形都照旧。上面仍然坐着光头的老头子,阿Q也仍然下了跪。   老头子和气的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话说么?”   阿Q一想,没有话,便回答说,“没有。”   于是一个长衫人物拿了一张纸,并一支笔送到阿Q的面前,要将笔塞在他手里 。阿Q这时很吃惊,几乎“魂飞魄散”了:因为他的手和笔相关,这回是初次。他 正不知怎样拿;那人却又指着一处地方教他画花押。   “我……我……不认得字。”阿Q一把抓住了笔,惶恐而且惭愧的说。   “那么,便宜你,画一个圆圈!”   阿Q要画圆圈了,那手捏着笔却只是抖。于是那人替他将纸铺在地上,阿Q伏 下去,使尽了平生的力气画圆圈。他生怕被人笑话,立志要画得圆,但这可恶的笔 不但很沉重,并且不听话,刚刚一抖一抖的几乎要合缝,却又向外一耸,画成瓜子 模样了。   阿Q正羞愧自己画得不圆,那人却不计较,早已掣了纸笔去,许多人又将他第 二次抓进栅栏门。   他第二次进了栅栏,倒也并不十分懊恼。他以为人生天地之间,大约本来有时 要抓进抓出,有时要在纸上画圆圈的,惟有圈而不圆,却是他“行状”上的一个污 点。但不多时也就释然了,他想:孙子才画得很圆的圆圈呢。于是他睡着了。   然而这一夜,举人老爷反而不能睡:他和把总呕了气了。举人老爷主张第一要 追赃,把总主张第一要示众。把总近来很不将举人老爷放在眼里了,拍案打凳的说 道,“惩一儆百!你看,我做革命党还不上二十天,抢案就是十几件,全不破案, 我的面子在那里?破了案,你又来迂。不成!这是我管的!”举人老爷窘急了,然 而还坚持,说是倘若不追赃,他便立刻辞了帮办民政的职务。而把总却道,“请便 罢!”于是举人老爷在这一夜竟没有睡,但幸第二天倒也没有辞。   阿Q第三次抓出栅栏门的时候,便是举人老爷睡不着的那一夜的明天的上午了 。他到了大堂,上面还坐着照例的光头老头子;阿Q也照例的下了跪。   老头子很和气的问道,“你还有什么话么?”   阿Q一想,没有话,便回答说,“没有。”   许多长衫和短衫人物,忽然给他穿上一件洋布的白背心,上面有些黑字。阿Q 很气苦:因为这很像是带孝,而带孝是晦气的。然而同时他的两手反缚了,同时又 被一直抓出衙门外去了。   阿Q被抬上了一辆没有蓬的车,几个短衣人物也和他同坐在一处。这车立刻走 动了,前面是一班背着洋炮的兵们和团丁,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,后面怎样, 阿Q没有见。但他突然觉到了:这岂不是去杀头么?他一急,两眼发黑,耳朵里〔 口皇〕的一声,似乎发昏了。然而他又没有全发昏,有时虽然着急,有时却也泰然 ;他意思之间,似乎觉得人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杀头的。   他还认得路,于是有些诧异了:怎么不向着法场走呢?他不知道这是在游街, 在示众。但即使知道也一样,他不过便以为人生天地间,大约本来有时也未免要游 街要示众罢了。   他省悟了,这是绕到法场去的路,这一定是“嚓”的去杀头。他惘惘的向左右 看,全跟着马蚁似的人,而在无意中,却在路旁的人丛中发见了一个吴妈。很久违 ,伊原来在城里做工了。阿Q忽然很羞愧自己没志气:竟没有唱几句戏。他的思想 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:《小孤孀上坟》欠堂皇,《龙虎斗》里的“悔不该… …”也太乏,还是“手执钢鞭将你打”罢。他同时想手一扬,才记得这两手原来都 捆着,于是“手执钢鞭”也不唱了。   “过了二十年又是一个……”阿Q在百忙中,“无师自通”的说出半句从来不 说的话。   “好!!!”从人丛里,便发出豺狼的嗥叫一般的声音来。   车子不住的前行,阿Q在喝采声中,轮转眼睛去看吴妈,似乎伊一向并没有见 他,却只是出神的看着兵们背上的洋炮。   阿Q于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们。   这刹那中,他的思想又仿佛旋风似的在脑里一回旋了。四年之前,他曾在山脚 下遇见一只饿狼,永是不近不远的跟定他,要吃他的肉。他那时吓得几乎要死,幸 而手里有一柄斫柴刀,才得仗这壮了胆,支持到未庄;可是永远记得那狼眼睛,又 凶又怯,闪闪的像两颗鬼火,似乎远远的来穿透了他的皮肉。而这回他又看见从来 没有见过的更可怕的眼睛了,又钝又锋利,不但已经咀嚼了他的话,并且还要咀嚼 他皮肉以外的东西,永是不近不远的跟他走。   这些眼睛们似乎连成一气,已经在那里咬他的灵魂。   “救命,……”   然而阿Q没有说。他早就两眼发黑,耳朵里嗡的一声,觉得全身仿佛微尘似的 迸散了。   至于当时的影响,最大的倒反在举人老爷,因为终于没有追赃,他全家都号啕 了。其次是赵府,非特秀才因为上城去报官,被不好的革命党剪了辫子,而且又破 费了二十千的赏钱,所以全家也号啕了。从这一天以来,他们便渐渐的都发生了遗 老的气味。   至于舆论,在未庄是无异议,自然都说阿Q坏,被枪毙便是他的坏的证据:不 坏又何至于被枪毙呢?而城里的舆论却不佳,他们多半不满足,以为枪毙并无杀头 这般好看;而且那是怎样的一个可笑的死囚呵,游了那么久的街,竟没有唱一句戏 :他们白跟一趟了。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一九二一年十二月。 □注释 ⑴本篇最初分章发表于北京《晨报副刊》,自一九二一年十二月四日起至一九二二 年二月十二日止,每周或隔周刊登一次,署名巴人。作者在一九二五年曾为这篇小 说的俄文译本写过一篇短序,后收在《集外集》中;一九二六年又写过《阿Q正传 的成因》一文,收在《华盖集续编》中,都可参看。 ⑵“立言”:我国古代所谓“三不朽”之一。《左传》襄公二十四年载鲁国大夫叔 孙豹的话:“太上有立德,其次有立功,其次有立言,虽久不废,此之谓不朽。” ⑶“名不正则言不顺”:语见《论语·子路》。 ⑷内传:小说体传记的一种。作者在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给《阿Q正传》日译者山 上正义的校释中说:“昔日道士写仙人的事多以‘内传’题名。” ⑸“正史”:封建时代由官方撰修或认可的史书。清代乾隆时规定自《史记》至《 明史》历代二十四部纪传体史书为“正史”。“正史”中的“列传”部分,一般都 是著名人物的传记。 ⑹宣付国史馆立“本传”:旧时效忠于统治阶级的重要人物或所谓名人,死后由政 府明令褒扬,令文末常有“宣付国史馆立传”的话。历代编纂史书的机构,名称不 一,清代叫国史馆。辛亥革命后,北洋军阀及国民党政府都曾沿用这一名称。 ⑺迭更司(1812—1870):通译狄更斯,英国小说家。著有《大卫·科波 菲尔》、《双城记》等。《博徒别传》原名《劳特奈·斯吞》,英国小说家柯南· 道尔(1859—1930)著。鲁迅在一九二六年八月八日致韦素园信中曾说: “《博徒别传》是 Rodney Stone 的译名,但是 C。Doyle 做的。《阿Q正传 》中说是迭更司作,乃是我误记。” ⑻“引车卖浆者流”所用的话:指白话文。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给日本山上正 义的校释中说:“‘引车卖浆’,即拉车卖豆腐浆之谓,系指蔡元培氏之父。那时 ,蔡元培氏为北京大学校长,亦系主张白话者之一,故亦受到攻击之矢。” ⑼不入三教九流的小说家:三教,指儒教、佛教、道教;九流,即九家。《汉书· 艺文志》中分古代诸子为十家:儒家、道家、阴阳家、法家、名家、墨家、纵横家 、杂家、农家、小说家,并说:“诸子十家,其可观者九家而已。”“小说家者流 ,盖出于稗官。街谈巷语,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。……是以君子弗为也。” ⑽《书法正传》:一部关于书法的书,清代冯武著,共十卷。这里的“正传”是“ 正确的传授”的意思。 ⑾“著之竹帛”:语出《吕氏春秋·仲春纪》:“著乎竹帛,传乎后世。”竹,竹 简;帛,绢绸。我国古代未发明造纸前曾用来书写文字。 ⑿茂才:即秀才。东汉时,因为避光武帝刘秀的名讳,改秀才为茂才;后来有时也 沿用作秀才的别称。 ⒀陈独秀办了《新青年》提倡洋字:指一九一八年前后钱玄同等人在《新青年》杂 志上开展关于废除汉字、改用罗马字母拼音的讨论一事。一九三一年三月三日作者 在给山上正义的校释中说:“主张使用罗马字母的是钱玄同,这里说是陈独秀,系 茂才公之误。” ⒁《郡名百家姓》:《百家姓》是以前学塾所用的识字课本之一,宋初人编纂。为 便于诵读,将姓氏连缀为四言韵语。《郡名百家姓》则在每一姓上都附注郡(古代 地方区域的名称)名,表示某姓望族曾居古代某地,如赵为“天水”、钱为“彭城 ”之类。 ⒂胡适之(1891—1962):即胡适,安徽绩溪人,买办资产阶级文人、政 客。他在一九二○年七月所作《〈水浒传〉考证》中自称“有历史癖与考据癖”。 ⒃“行状”:原指封建时代记述死者世系、籍贯、生卒、事迹的文字,一般由其家 属撰写。这里泛指经历。 ⒄土谷祠:即土地庙。土谷,指土地神和五谷神。 ⒅“文童”:也称“童生”,指科举时代习举业而尚未考取秀才的人。 ⒆状元:科举时代,经皇帝殿试取中的第一名进士叫状元。 ⒇押牌宝:一种赌博。赌局中为主的人叫“桩家”;下文的“青龙”、“天门”、 “穿堂”等都是押牌宝的用语,指押赌注的位置;“四百”、“一百五十”是押赌 注的钱数。 ①“塞翁失马安知非福”:据《淮南子·人间训》:“近塞上之人有善术者,马无 故亡胡中,人皆吊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福乎?居数月,其马将胡骏马而归, 人皆贺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祸乎?家富马良,其子好骑,堕而折髀,人皆吊 之。其父曰:此何遽不能为福乎?居一年,胡人大入塞,丁壮者控弦而战,塞上之 人死者十九,此独以跛之故,父子相保。故福之为祸,祸之为福,化不可极,深不 可测也。” ②赛神:即迎神赛会,旧时的一种迷信习俗。以鼓乐仪仗和杂戏等迎神出庙,周游 街巷,以酬神祈福。 ③《小孤孀上坟》:当时流行的一出绍兴地方戏。 ④太牢:按古代祭礼,原指牛、羊、豕三牲,但后来单称牛为太牢。 ⑤皇帝已经停了考:光绪三十一年(1905),清政府下令自丙午科起,废止科 举考试。 ⑥哭丧棒:旧时在为父母送殡时,儿子须手拄“孝杖”,以表示悲痛难支。阿Q因 厌恶假洋鬼子,所以把他的手杖咒为“哭丧棒”。 ⑦“不孝有三无后为大”:语见《孟子·离娄》。据汉代赵岐注:“于礼有不孝者 三事,谓阿意曲从,陷亲不义,一不孝也;家穷亲老,不为禄仕,二不孝也;不娶 无子,绝先祖祀,三不孝也。三者之中,无后为大。” ⑧“若敖之鬼馁而”:语出《左传》宣公四年:楚国令尹子良(若敖氏)的儿子越 椒长相凶恶,子良的哥哥子文认为越椒长大后会招致灭族之祸,要子良杀死他。子 良没有依从。子文临死时说:“鬼犹求食,若敖氏之鬼不其馁而。”意思是若敖氏 以后没有子孙供饭,鬼魂都要挨饿了。而,语尾助词。 ⑨“不能收其放心”:《尚书·毕命》:“虽收放心,闲之维艰。”放心,心无约 束的意思。 ⑩妲己:殷纣王的妃子。下文的褒姒是周幽王的妃子。《史记》中有商因妲己而亡 ,周因褒姒而衰的记载。貂蝉是《三国演义》中王允家的一个歌妓,书中有吕布为 争夺她而杀死董卓的故事。作者在这里是讽刺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 于妇女的观点。 ㈠“男女之大防”:指封建礼教对男女之间所规定的严格界限,如“男子居外,女 子居内”(《礼记·内则》),“男女授受不亲”(《孟子·离娄》),等等。 ㈡“诛心”:犹“诛意”。《后汉书·霍〔言胥〕传》:“《春秋》之义,原情定 过,赦事诛意。”诛心、诛意,指不问实际情形如何而主观地推究别人的居心。 ㈢“而立”:语出《论语·为政》:“三十而立”。原是孔丘说他三十岁在学问上 有所自立的话,后来就常被用作三十岁的代词。 ㈣小Don:即小同。作者在《且介亭杂文·寄〈戏〉周刊编者信》中说:“他叫 ‘小同’,大起来,和阿Q一样。” ㈤“我手执钢鞭将你打!”:这一句及下文的“悔不该,酒醉错斩了郑贤弟”,都 是当时绍兴地方戏《龙虎斗》中的唱词。这出戏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和呼延赞交战 的故事。郑贤弟,指赵匡胤部下猛将郑子明。 ㈥“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待”:语出《三国志·吴书·吕蒙传》裴松之注:“士别 三日,即更刮目相待。”刮目,拭目的意思。 ㈦三十二张的竹牌:一种赌具。即牙牌或骨牌,用象牙或兽骨所制,简陋的就用竹 制成。下文的“麻酱”指麻雀牌,俗称麻将,也是一种赌具。阿Q把“麻将”讹为 “麻酱”。 ㈧三百大钱九二串:即“三百大钱,以九十二文作为一百”(见《华盖集续编·阿 Q正传的成因》)。旧时我国用的铜钱,中有方孔,可用绳子串在一起,每千枚( 或每枚“当十”的大钱一百枚)为一串,称作一吊,但实际上常不足数。 ㈨“庭训”:《论语·季氏》载:孔丘“尝独立,鲤(按:即孔丘的儿子)趋而过 庭”,孔丘要他学“诗”、学“礼”。后来就常有人称父亲的教训为“庭训”或“ 过庭之训”。 ㈩“斯亦不足畏也矣”:语见《论语·子罕》。 (⒈)宣统三年九月十四日: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一一年十一月四日,辛亥革命武昌 起义后的第二十五天。据《中国革命记》第三册(一九一一年上海自由社编印)记 载:辛亥九月十四日杭州府为民军占领,绍兴府即日宣布光复。 (⒉)穿着崇正皇帝的素:崇正,作品中人物对崇祯的讹称。崇祯是明思宗(朱由 检)的年号。明亡于清,后来有些农民起义的部队,常用“反清复明”的口号来反 对清朝统治,因此直到清末还有人认为革命军起义是替崇祯皇帝报仇。 (⒊)宁式床:浙江宁波一带制作的一种比较讲究的床。 (⒋)“咸与维新”:语见《尚书·胤征》:“旧染污俗,咸与维新。”原意是对 一切受恶习影响的人都给以弃旧从新的机会。这里指辛亥革命时革命派与反对势力 妥协,地主官僚等乘此投机的现象。 (⒌)宣德炉:明宣宗宣德年间(1426—1435)制造的一种比较名贵的小 型铜香炉,炉底有“大明宣德年制”字样。 (⒍)把总:清代最下一级的武官。 (⒎)“黄伞格”:一种写信格式。这样的信表示对于对方的恭敬。 (⒏)柿油党的顶子:柿油党是“自由党”的谐音,作者在《华盖集续集·阿Q正 传的成因》中说:“‘柿油党’……原是‘自由党’,乡下人不能懂,便讹成他们 能懂的‘柿油党’了。”顶子是清代官员帽顶上表示官阶的帽珠。这里是未庄人把 自由党的徽章比作官员的“顶子”。 (⒐)翰林:唐代以来皇帝的文学侍从的名称。明、清时代凡进士选入翰林院供职 者通称翰林,担任编修国史、起草文件等工作,是一种名望较高的文职官衔。 (⒑)刘海仙:指五代时的刘海蟾。相传他在终南山修道成仙。流行于民间的他的 画像,一般都是披着长发,前额覆有短发。 (⒒)洪哥:大概指黎元洪。他原任清朝新军第二十一混成协的协统(相当于以后 的旅长),一九一一年武昌起义时,被拉出来担任革命军的鄂军都督。他并未参与 武昌起义的筹划。 (⒓)羲皇:指伏羲氏。传说中我国上古时代的帝王。他的时代过去曾被形容为太 平盛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