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了忘却的集体记忆·导论             许子东   阿多尔诺(Theodor Adorno)在《否定的辩证法)(Negative Dialektik)中的一段话后来常被选摘引用:"在奥斯维辛集中营后, 你已不可能再写诗……"[1]中国的情况似乎稍有不同:在文革后的 一段时期内,文学创作也变得不大可能,除非你叙述"文革的故事 "。   事实上,自1977年至80年代末,相当多数脑的中国当代小 说,都和文革背景有关。如何回忆和叙述文革的过程与细节,如何 梳理和解释文革的来源与影响,这是一个很少中国(特指大陆,下 同)当代作家能够忽视和回避的题目。假如不先讲述文革的故事, 倘若不先给文革一个"说法"(借用张艺谋电影人物秋菊的说法), 很多中国作家(及读者)似乎还不能从文化、道德及价值观的断裂 心创中真正"生还",他们与传统文化及"五四"的种种精神联系都很难 延续。虽然文革小说的创作动机与风格可以很不相同:有的作品被 写成文革的历史见证,有的作品直接对文革作政治控诉,也有的作 品意在讨论文化课题或形式探索,却以文革为叙述背景。但所有这 些小说形式的"文革叙述",不仅已成为当代文学中非常值得注意的 文学现象之一,而且也是以现代汉语书写的读者最多、影响最大的 一种"文革叙述"。因为某些特定历史文化条件的原因,文学(尤其 是小说),20年来已成为国人谈论、叙述"文化大革命"的主要方 式。而对年轻一代及后人和"外人"来说,所谓文革,首先是一个"故 事",一个由不同人所讲述的"故事",一个内容情节大致相同格式细 节却千变万化而且可以引出种种不同诠释的"故事"。而这个"故事"的 小说版本,很可能会比政治文献版本或历史教科书版本流传更广, 影响更为深远。   本书想对描述文革的小说作一些抽样的形式分析。研究重点, 并不在于"文革故事"与作为历史事件的"文化大革命"之间的关系,我 无力,也无意去努力考证探究当代小说中"文革故事"是否反映、记 录、再现或表现了文革的"历史真实"(如果真有所谓"历史真实"的 话)。我所关心的,只是种种不同的"文革故事"在小说形式中是如 何被"叙述"的。为什么会被这样或那样"叙述",以及种种不同"故事" 之间的某些共通的与小说形式有关的 叙述规则。   本书一方面并非通过文学作品作历史研究,另一方面也不想将 有关文革的小说叙事模式只作为纯文学现象来讨论--虽然这些文革 小说,放在五四以后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中看,显然具有很重要的 文学史意义。其中有些作品,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。本世纪最后 20年大部分重要的小说家,如王蒙、张贤亮、王安忆、韩少功、 阿城、史铁生、张承志、莫言、余华、马原等,皆因叙说他们的文 革经验而著名。但本书的研究重点,却并不在于这些"文革小说"的 纯艺术价值和文学史意义。因为这一时期中国大陆的文学创作,是 在具有比历史、政治、法律、新闻等领域相对宽松的条件下,才成 为知识分于和民众谈论"文化大革命"的主要途径。"文革小说"在一定 程度上兼有历史记载、政治研究、法律审判及新闻报道的某种功 能,而且这些"故事"的写作与流通过程,也不可避免地受到历史、 政治、法体、传媒乃至民众心理的微妙制约。当小说家用文学形式 将他们个人的文革经验变成大众论述时,他们实际上有意无意地参 与了有关文学的"集体记忆"的创造过程。这种有关文革的"集体记忆", 与其说"记忆"了历史中的文革,不如说更能体现记忆者群体在文革 后想以"忘却"来"治疗"文革心创,想以"叙述"来"逃避"文革影响的 特殊文化心理状态。而这种小说形式的"文革集体记忆"的书写过程, 正是本书研究的全部要点所在。   本书将以1977年以来在中国大陆上写作与发表的50篇[2] 有关 "文化大革命"的中长短篇小说为例,整理和探讨文革小说的基本叙 事模式,同时也分析这些文革小说中的主要角色及其叙事功能,最 后再辨察这些文革小说的几种基本叙述类型。所以,本书的讨论对 象,将不包括l966年至1976年间(即所谓"文化大革命"时期)的小 说作品,也基本不涉及文革中和文革后在香港、台湾及海外发表的 有关"文化大革命"的中文创作。本书最基本的研究前提,是假定中 国当代小说中的形形色色的"文革故事",具有叙述模式上的某种相 似性,但也存在着重要的差异。这种叙述模式的相似与相通,证实 着当代小说所书写的"文革记忆"的"集体性";而这种叙述模式之间的 差异,则显示着各种文化力量对"文革集体记忆"书写过程的不同制 约。   本书在研究方法上,受到普洛普(Vladimir Propp, 1895-1970)分析俄国民间故事的方法的启发。普洛普在研究俄国 民间故事的分类和组织时,曾在100个魔术童话中概括出31种顺序 不变的功能及7个人物角色。(1. 反角,2.施主"供养人",3.帮手, 4.公主"一个被寻求的人"和他的父亲,5.派遣人,6.英雄"寻求 人或受害人",7,假英雄。)[3]普洛普1928年在苏联科学院所从事 的这项童话研究,直到70年代才被译成英文,却对英美学院里的结 构主义文学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。罗怕特·休斯(Robert Scholes)这样评价普洛普的研究:"尽管小说研究的传统要追溯至 亚里士多德(Aristoteles),但结构主义小说研究则几乎可以说是 从弗拉基米尔·普洛普的俄国神话故事研究开始的。普洛普为小说 研究提供了'简单形式',这种简单形式对结构主义思想一直起着一 种重大的推动作用。"按照罗怕特·休斯的概括,普洛普的工作就 是"从一组拥有近似造型的一百个故事中,努力抽取一个原始故事 的结沟。这个原始故事的31个功能包括了在这整组故事中的全部 结构可能性。"普洛普"关注故事的形式特点,它的基本单位以及制 约这些基本单位的组合的那些规则。他实际上是在为某种叙事体试 制定一部语法和句法。"[4]本书在考察"50篇作品"的基础上、也会 在"艾革小说"千奇百怪变化多端的灾难故事中列出29个有一定秩序 的"情节功能"与4个基本叙事阶段(初始情景:灾难之前的状况;悄 景急转:主人公陷入某种灾难;情景急转之后的意外发现:主人公 忍受灾难并获得某种解救;结局:主人公脱离灾难,反思灾难中的 是非恩怨,感谢苦难并拒绝忏悔)。在讨论上述叙事模式的排列组 合规则的同时,本书也将分析五种主要人物角色(1.受害含;2.迫 害音;3.背叛者; 4.旁观者;5.解救者)在"文革叙述"中的不同功 能。诚如罗伯特·休斯所言,普洛普的研究"教我们在分析情节功 能和人物角色时注意它们之间的精确的和细致的相互联系。"[5]而 笔者在这本小书中想要做的事,也正是探究"文革叙述"中情节模式 与角色功能之间的复杂关系,进而讨论小说形式的"文革集体记忆" 的若干书写规则。换言之,即讨论"文革叙述"的特殊"语法和句法"。   对中国的读书人来说,与文革拉开距离其实是非常困难的。试 想朱自清的学生王瑶在40年代末撰写"新文学史稿"时,1917年的 《文学改良刍议》似乎已很久远。但同样相隔32年,笔者l998年在 国内某学术会议上宣读有关文革书写的论文时,讲者与听者都好像 在讨论昨天的事情:会后引起争议的仍是"当初参与造反是否需要 忏悔"之类直接牵涉切身经历的伦理课题。在缺乏心理距离的情况 下,感性材料与私人记忆就一直在文革书写中扮演重要角色。用" 叙述"重组知青或右派生活的意义,用"故事"疗治自己也不承认的心 创,显然是比"娱乐读者"或"为艺术而艺术"更为实在的创作动因。但 另一方面,再特殊的感性材料,再隐秘的私人记忆,在文革书写中 又总是要以历史"大叙述"的面目出现,总是伴随着对灾难前因、起 源、后果、教训的解释与总结。换言之,有关文革的私人记忆必须 要以公众记忆的语法才能被书写被阅读。每个叙述者都以青春、伤 势,甚至死者的名义担保他们的故事的真实,但读者却分明在不同 的故事中看到不同的文革历史。这些互相矛盾甚至截然相反的"文 革图景"及其对历史文革的解说当然联系着文革后不同"诠释群体" (Interpretive Community[6])、不同意识形态力量之间的妥协与 斗争。而普洛普的方法,就是帮助我们将很多不同的文革小说作为 同一个文革故事来解读,以便分析在这个"大"的文革故事中种种对 文革的不同解说:第一,如何与作者的经历背景有关(比如工农兵 大学生梁晓声,张承志对红卫兵及知青运动的理解与众不同;曾在 文化馆或地方剧团工作过的古华、叶蔚林、张弦比较擅长满足民众 对文革的想像与趣味……);第二,如何受到书写策略、艺术手法 的影响(比如同样处理受伤的细节,伤痕文学含泪淌血,探索小说 则不动声色。又比如女知青在竹林《生活的路》中被村民强奸,在 王安忆《岗上的世纪)却自愿上床。);第三,如何为叙述角度 (作品主人公的社会身份)所制约(例如,干部主角大都反思文革 前无心犯错,造反派主角多抱怨文革后的审判不公正。又如,男人 落难可以为风尘女女子所救,女受难者则必须得到知识男性的援 手……),等等。   以上三个层面中,以第三层面即人物的"角色"与"身份"对文革故 事叙述规则的制约最为复朵,也最缺乏讨论。将几十部小说合在一 起看,众多主人公的叙事角色(受难者、迫害者、旁观者、背叛 者、援救者)与社会身份(知青、农民、干部、资本家、右派、红 卫兵、工人、群众……)之间存在着虽然复杂却又不无规律可寻的 对应关系。这种对应关系再加上男/女、多/少及上/下等因素的 混合,将是本书所要特别注意的课题之一。   "集体书写"在本书中有两层意思,第一是指作家、作品之间的 对话关系:每一位叙说者都希望自己的文革故事与众不同,而且能 够更深刻地解释文革。每部文革小说在某种意义上都是对其他文革 故事的修改、补充或重写。第二,"集体书写"也意味着读者需求、 诠释群体及意识形态机器对文革叙述的介人--通过印数销量,通过 评奖或选本,通过争议或批判。或许每个叙说者都在以叙述疗救心 创,以求在灵魂意义上真正逃出灾难。但什么样的创伤值得(或可 以)疗救?什么样的药剂有什么副作用?如果明知救不活,是否应 该人道毁灭?面对己死的部分灵肉,是切割还是保存……文革故事 的叙说者无法不关心这样的问题。所以在获奖小说或畅销作品里大 量出现的情节和叙述策略,便同时体现着故事叙说者们的集体选择 与读者群体的公众需求(以及主流意识形态的某种制约)。这也正 是我们可以像普洛普那样,在众多故事中统计归纳出一套常见情节 程序并加以研究的主要依据。与大多数研究作家心理及社会制约与 创作实践的关系的当代文学评论不同,本书有意只分析文本,有关 作家背景等,或者"视而不见",或者只出现在注释中。"作者已死" (当然他们绝大多数健在,很多还是笔者的好友),文本构成独立 的世界。因此,所有特定时代的制约、读者大众的参与、诠释群体 的规范,各种作家的独特经历、微妙心理及其对创作的具体影响, 都必须(而且也只能)在文本细节、叙事模式的层面才能被解说, 被研究。   整理与书写有关文革的记忆,于我不仅是一个项目或一种学 问,更是一种需要或者说是一种债务:偿还对自己以及几个生者死 者的债务。在阅读了几百上千有关文革的小说后,笔者仍觉得自己 的文革故事似乎仍然没有完全被叙述清楚。但与其在上千部小说之 外再增写一个文革故事,为什么不先来整理一下已有的这些数量庞 大、内容既重复又相反的文革故事?看看到底在小说文革中已经" 梳理"出怎样一些基本线索?已经"记录"下了怎样一些基本的经验? 普洛普只是提供某种方式,通过这种方式,我们也许有可能讨论这 些小说体的"梳理"、"记录"规则、如何体现着本世纪最后20年间国 人理解、想像文革的一些基本方式,以及这些基本想像方式之间的 重要差异与合作关系。研究"犹太大屠杀"的学者费修珊(Shoshana Felman)与劳德瑞(Dorilaub)在《见证的危机》的《前言》中说: "我们虽有全部的答案,却不知道问题是什么,"[7]而我在整理文革 故事时却觉得:"我们虽见全部的症状,却不知道病是什么。" (原载:CL2000.com)